表現了連年動亂給人們帶來的親人分離痛苦

7月
06
2020


分類:人文
作者:朱雁綺


拉絲機
掩抑低回中腸摧切——曹丕《燕歌行》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鶴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謙謙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乾莞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
《燕歌行》作者曹丕(公元187-226年),是曹操的次子,字子桓。公元220年代漢即帝位,國號魏,稱文帝。曹丕與其父操、弟植,同為建安文壇的領袖人物,世稱「三曹」。他們大力提倡文學創作,在他們周圍聚集了諸如「建安七子」等出色文人,形成彬彬之盛的文學盛況。建安時期文人大多經歷了戰亂,漢末動亂造成大量死亡,刺激了士人心靈的覺醒。他們意識到生命之短促,進而把文學創作當作一件不朽的事業。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提出:「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曹丕受時代思潮感染,善於用詩來表達感受。曹丕的生活經歷不同於曹操與曹植,沒有操金戈鐵馬的軍旅生涯,也沒有植身心困厄的體驗。他一生順利,從悠遊的太子到尊貴的帝王,一生沒有遇到挫折,因此詩歌作品的情調偏於婉約、嫵媚,多寫遊子思鄉,思婦懷人之作,不同於建安其他詩人的慨慷悲涼。但是曹丕詩歌中又存在著時代的共同傾向,對人生短促、生命無常的哀傷,這是整個時代的同調。總起來看,曹丕的文學成就,不及曹操與曹植,有明人輯《魏文帝集》傳世。《燕歌行》共有兩首,這是第一首,為曹丕的代表作品。詩人以清麗的語言塑造了一個閨中思婦的形象,表現了連年動亂給人們帶來的親人分離,不得團聚的痛苦情狀。
開端兩句,化用宋玉《九辨》「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的意境,描繪出深秋蕭索悲涼的氣氛。秋風瑟瑟,草木凋零,這樣淒清寂寞的環境,給人一種撲面而來的淒涼之感,為全文所抒發的感情奠定了基調。「群燕辭歸雁南翔」四句,筆鋒一轉,由景及人,敘寫思婦對遊子的思念。這四句構思巧妙,詩人從對方落筆,通過思婦擬想,表達了她對丈夫的想念之情。時節變換已入深秋,燕子飛走了,大雁也南歸了,可遠遊在外的丈夫卻杳無音信,久滯不歸。這裡用鳥歸與人不歸對比,寫出閨中思婦因物懷人的心緒。思婦擬想丈夫也在思念故鄉,思念著家和她自己,可是卻又不禁發出了疑問,是什麼讓遊子滯留他鄉呢?思婦無法回答,詩人也沒有明說。然而縱觀全詩,一種歷史的時代意蘊,真實地隱含其間。漢末大動亂,戰禍連綿是造成很多人背井離鄉、流落異地的真實原因。因此遊子思鄉,思婦懷人,也就成了漢末常見的文學主題。這裡丈夫的久滯,顯然也是戰禍造成的。一種深沉的歷史感,更深化了全詩的主題。
「賤妾載煢守空房」三句,從遊子轉到思婦,將筆觸深入到思婦的內心世界,細緻地刻畫了思婦的心理活動。他鄉路遠,歲月飄零,獨守空房的思婦,想念著久滯不歸的丈夫,不禁憂從中來。這種思念折磨得思婦夜不能寐,越是思念丈夫,越是對影自憐,百種猜測,千般疑問,纏繞在思婦心頭,愈念愈深的憂愁,使思婦不敢再想。然而這思念卻仿佛「不自量,自難忘」索繞在心頭,揮之不去。「不敢忘」三字寫盡了思念的纏綿徘惻。思婦空閨獨守,思念丈夫是她的日常功課,忘了思念,她的生活便失去了寄託和支柱,因此「不敢忘」。這忘又不能忘,想又不能想的矛盾,把思婦愁情百轉的痴心,淋漓盡致地刻畫了出來。濃濃的深情,化為一掬清淚,「不覺」二字更體現了思婦悲苦之感人。相對於號啕來說,這種無聲的哭泣,更易於打動人的心靈而具有感染力。

「援琴鳴弦發清商」二句,從思婦的內心世界,轉到對思婦外部行動的描寫。思婦「憂來思君」的苦楚無處化解,只好取出琴來聊以自慰,淒涼婉約的清商曲調,合著思婦低低淺淺的吟唱,不僅沒有消除思婦心頭的痛苦,反而愈增其愁。清商曲「其節極短促,其音極纖微」的特點使得思婦「短歌微吟」而「不能長」了。清商曲調的淒婉,更加深了思婦的哀傷,本想藉彈琴來化解心中的痛苦,卻反而使得愁上添愁了。思婦的愁情愈轉愈深,從心裡矛盾之不可解脫,到現實情懷的無法釋懷,思婦的愁情達到了高潮。詩人層層轉折,處處掩藏,從對方落筆擬想遊子,又寫到思婦。從思婦的心理活動又落到外在行動的描寫,用掩抑低回的深情,把思婦的思念之情,寫得纏綿徘側。詩人迴環往復地從各個角度來抒發感情,把思婦的相思推到了極致。因此,王夫之《古詩評選》評說此詩「傾情、傾度、傾色、傾聲、古今兩無」,確不為過。
「明月皎皎照我床」四句,在抒發了思婦愈轉愈深的愁情後,筆鋒驀地一轉,宕開一筆,不再抒寫情感,把讀者的視線引向了廣闊的星空。在思婦濃得化不開的悲苦之後,心情越來越壓抑,這無可解脫的愁情幾乎令人窒息。詩人在這裡寫星空景象,顯然是有意為之。上面似乎情已寫盡,再無可寫。可這裡詩人卻另闢蹊徑,用空景描寫烘託了思婦此時的心情,頓時令人有峰迴路轉的感覺。皎潔的月光灑在思婦的空床之上,銀河西轉,夜色已深,暗示出思婦被思念之情,折磨得長夜不寐。清冷的月光和未盡的長夜,既是景語,也是情語,極好地映襯了思婦望眼欲穿,無法忍受的離別之痛。

「牽牛織女遙相望」二句,從傳說中牛郎織女的故事寫起,用思婦自己的哀傷,慨嘆了他們不能團聚的痛苦。「爾獨」一句含蓄蘊藉,極有深意。這是全詩再一次以疑問出現的詩句,同「君何淹留寄他方」一樣。詩人從現實的困惑,寫到對傳說故事的質問,把時代的憂患鑲嵌在思婦懷人的內容背後,擴大了詩的境界,深化了詩歌的主題,從側面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動亂的歷史現實。這首詩在藝術上取得了突出的成就。最引人注目的是,它是我國最早的和完整的七言詩,而且是句句押韻,一韻到底的「柏梁體」詩。其最出色之處在於把寫景與抒情有機地結合了起來。景語同時又是情語,構成了情景交融的境界。比如開端二句「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用秋天的蕭索淒清,渲染了一幅淒涼的思婦悲秋圖。天氣季節的特點,與思婦感情融合在一起,在藝術上達到了渾成的意境,「明月皎皎」二句亦如此,既描寫了景色的清冷,又暗示了思婦此刻心情的淒涼。
全詩抒情性很強,詩人迴環往復地抒寫思婦想念遊子的悲苦心情,以季節起興,從擬想對方到抒發自己心情,寫了心情之後,又寫到行動,然後又落在景物描寫上。所有這一切,都與表達思婦的感情線索息息相關,一層一層地把感情推向深入,把思婦對遠遊在外的丈夫的無限思念,寫得婉曲纏綿,具有撼動人心的藝術力量。思婦內心世界的活動,被詩人充分地挖掘出來,給以細膩的表現。如在「念君客游思斷腸」三句和「賤妾煢煢守空房」三句中,詩人將思婦內心對丈夫的愛、怨和纏綿的相思,以及想又不敢想,然而又不能不想的複雜微妙的內心活動,委婉細膩地表現出來。真是憂來不敢忘,微吟而不能長,對思婦心理活動描寫得細緻人微。
曹丕詩歌風格不同於曹操、曹丕詩,除了內容氣勢纖弱秀麗外,語言風格的差異也很明顯。作為曹丕壓卷之作的這首《燕歌行》,其語言特色代表了詩人的風格。如「慷慷」、「煢煢」、「皎皎」和「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等句,這些語言都很清新流麗,韻味雋永,音節舒緩纏綿,使詩中所抒發的悲切哀傷之情,表現得掩抑低回,中腸摧切。曹丕在語言上清麗的特色,是與他在《典論·論文》中提出的「詩賦欲麗」的主張分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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