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蘭肖邦比賽告訴我們古典音樂的未來


4月
13
2022

作者:吉原真裏(日裔美國人)

刊登:日經亞洲

以下為作者原文的翻譯,僅代表作者觀點

吉原真裏是夏威夷大學馬諾阿分校美國研究教授。她是“來自不同海岸的音樂家:古典音樂中的亞洲人和亞裔美國人”(2007年)、“最親愛的萊尼:來自日本的信件和世界大師的誕生”(2019年)及許多日文出版物的作者。

上周三,我比平時早起得多,觀看了第18屆肖邦鋼琴比賽最後一輪的現場直播,畫面從波蘭現場傳到了我在檀香山的筆記本電腦上。

我沒有看過前一周的所有表演—87名選手日複一日地演奏肖邦的作品—但根據我所看到的,我在12名決賽選手中找到了自己的最愛。

當我一邊吃早餐一邊觀看表演時,在線觀眾最高達到約50,000名,他們以極快的速度在邊欄聊天。

自封的“錯誤音符警察”指出每一個遺漏的音符,而其他人則評論音色和與樂團的合奏,並爭論鋼琴家的演奏是否是“真正的肖邦”。這些評論有多種語言,盡管肖邦學院要求英語,但還有波蘭語、俄語、意大利語、德語、日語、韓語和中文。

在以劉曉禹引人入勝、精彩絕倫的E小調協奏曲表演結束整場比賽後,觀眾被告知大約兩個小時後將公布獲獎名單。當許多在線觀眾離開去上班、跑步或睡覺時,很多人繼續分享他們的評估和猜測。這持續了幾個小時,因為評委的審議時間比最初計劃的要長得多。

最後,華沙時間淩晨2點,獲獎名單揭曉,評委們將前六名的獎項頒發給了八位選手:加拿大選手劉曉禹獲得一等獎;取得並列第二名的是來自意大利和斯洛文尼亞的亞歷山大·加吉耶夫,以及來自日本的反田恭平;西班牙的馬丁·加西亞排名第三。

小林愛實自上次(2015)年參加比賽以來,不僅在她的祖國日本,而且在全球範圍內建立了廣泛的粉絲群,她與波蘭的Jakub Kuszlik一起排名第四。意大利鋼琴家Leonora Armellini和來自加拿大的J.J. Jun Li Bui分別獲得第五和第六名。

與往屆的比賽中,評委們的選擇引起了很大的爭議。最著名的事件是伊沃·波戈雷利奇在1980年比賽的第三輪後被淘汰,這導致瑪莎·阿格裏奇辭去評委職務表示抗議,最終結果並沒有什麼驚喜。世界各地的觀眾向獲獎者表示祝賀,並為所有參賽者的非凡才華和對音樂的奉獻精神喝彩。

(事件回顧:1980年第10屆肖邦國際鋼琴比賽上,南斯拉夫青年鋼琴家伊沃·波戈雷利奇技藝高超、才華橫溢的演奏使華沙聽眾為之傾倒,奪冠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但是,他的演奏在評委們中引發了極大的分歧,多數評委以伊沃·波戈雷利奇的演奏脫離肖邦作品原貌為由最終否定了他的演奏,而將金獎授予了來自越南的鄧泰山,以致持不同觀點的評委之一-阿根廷女鋼琴家瑪莎·阿格裏奇大怒,拂袖而去,此事成為當時各大國際媒體的新聞焦點。)

也許並不奇怪,國際媒體以不同的方式報道了此次比賽及其結果。加拿大媒體自豪地慶祝來自蒙特利爾的加拿大人的勝利。越南媒體強調獲勝者是越南鋼琴家鄧泰山的學生,鄧泰山198年第一位贏得比賽的亞洲鋼琴家,並擔任今年比賽的評委。

在韓國,趙成珍自2015年贏得肖邦比賽冠軍以來,已成為家喻戶曉的名字,本次新聞媒體熱切地報道了Lee Hyuk在決賽中的表現。日本媒體聚焦反田恭平和小林愛實的獎項,並一再提醒公眾,這是自1970年內田光子獲得第二名以來日本鋼琴家獲得的最高獎項。

從奧運會到諾貝爾獎的重大國際事件和比賽往往會產生這種基於國家層面的報道和意義歸屬。慶祝自己同胞的卓越才能,以及他們的成就在世界舞台上得到認可,這並沒有錯。但是,當我們將競爭和結果放在更廣泛的背景下審視時,我們會看到什麼?

首先,亞裔音樂家占了最高獎項獲得者的一半,這非常符合過去幾十年的趨勢。

今年,入選肖邦比賽的87名選手中有55名是亞洲人,略高於近期其他鋼琴比賽。例如,今年早些時候在布魯塞爾舉行的伊麗莎白女王國際音樂比賽中,58 名鋼琴家中有26名是亞洲人,而在英國利茲國際鋼琴比賽中,62名參賽者中有 27名是亞洲人。

人們普遍認為,亞洲人在古典音樂中的比例“過高”。事實上,如果沒有亞洲學生,尤其是中國學生,今天的許多音樂學院和音樂系根本無法生存。

紐約愛樂樂團大約30%的樂團成員是亞洲人,其中大約三分之二的小提琴部是亞洲人。許多亞洲音樂家在世界不同地區從事獨奏家、樂團和室內樂音樂家、教師、作曲家和自由表演者的職業。

日本音樂家從六十年代開始在美國和歐洲建立國際職業生涯,隨後是八十年代左右的韓國音樂家。在這幾十年裏,來自不同背景的亞洲音樂家,如指揮家小澤征爾、大提琴家馬友友、鋼琴家內田光子和小提琴家鄭京和、Sarah Chang和Midori成為國際明星。在2000年代,在鋼琴家李雲迪、郎朗和王羽佳的推動下,中國古典音樂的繁榮使中國成為古典音樂最重要的生產國和市場之一。

這些模式反映了塑造人們文化抱負和藝術追求的社會經濟條件。日本、韓國、中國台灣、中國香港和中國大陸都建立了支持先進音樂培訓和產業基礎設施的經濟體。除了第一位參加比賽的泰國鋼琴家San Jittakarn和越南/波蘭血統的Viet Trung Nguyen之外,肖邦比賽的所有亞裔選手都是東亞人。

然而,也需要認識到移居和跨文化接觸的長期歷史和廣泛影響的重要性,這也是古典音樂界成為今天這個局面的重要因素。無論是在肖邦比賽中還是在古典音樂界,對於許多音樂家來說,出生國與他們的成長、音樂訓練或現居住國都不同

此外,一些“亞洲音樂家”是那些父母或祖先移民到美國、加拿大或歐洲尋求更好的生活、接受教育或逃離戰爭或政治迫害的人。也有混血兒的音樂家。許多在亞洲出生和長大的音樂家選擇離開家鄉繼續深造,例如,反田恭平曾在俄羅斯和波蘭學習,小林在美國學習。他們同時也在日本國內保持個人聯系和專業活動。許多來自俄羅斯和歐洲的音樂家有著同樣複雜的背景、軌跡和身份認同。

所有這些都說明古典音樂,通常被認為是西方高雅藝術的縮影,並不是歐洲文化的一個封閉區域。今天所理解的“古典音樂”起源於18世紀的歐洲,並隨著19世紀資產階級社會的發展和工業化而發展起來。

即便如此,通過帝國、戰爭、革命、貿易和移民的歷史,作曲家和演奏者—包括肖邦本人—跨越國界,從世界其他地區的人們那裏獲得靈感並與他們分享音樂。反過來,來自世界各地的許多人接受了古典音樂並將其變成了自己的音樂。

然而,交叉和混雜的歷史往往趨向於被“傳統上按慣例統治”的風氣所掩蓋。許多人擁護古典音樂的絕對主義和普適性,相信它超越了文化、國家或種族。獲得技術技能和藝術理解所需的多年嚴格訓練和紀律嚴明的實踐通常轉化為對精英體制的信仰。換句話說,重要的是樂器發出的聲音,而不是表演者的背景或身份或其他任何東西.

然而,這些原則有時會與古典音樂中其他同樣重要的價值觀發生沖突。作為一個非常強調起源和真實性的領域,評論家和觀眾經常為作曲家意圖的“真實”和“適當”演繹劃定界限。

在肖邦比賽中尤其如此,該比賽頌揚肖邦的作品是波蘭文化的傑出體現。與大多數其他音樂比賽不同,參賽者需要展示對各種時期和風格的音樂的掌握,而肖邦比賽只關注肖邦,僅此而已。

馬祖卡和波蘭舞曲的最佳演奏設有特別獎,這兩種形式與肖邦和波蘭最有獨特關聯。(今年的瑪祖卡獎給了波蘭的Jakub Kuszlik,沒有頒發波蘭舞曲獎。)

當然,關於什麼是對作曲家作品的“正確”和“真實”解釋和演繹的想法隨著音樂學知識的發展而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化。演奏練習也隨著音樂家演奏的樂器而變化——意大利鋼琴制造領域相對較新的法齊奧裏在這次比賽中表現出色,標志著古典音樂領域的另一種轉變——場地和演奏的樂器。(法奇奧裏Fazioli是最近20年鋼琴界的新星,與巴托羅密歐·克裏斯多佛利鋼琴齊名,產自意大利,所以與生俱來具有地中海浪漫的氣質。而且上升勢頭極快,很快將原來的鋼琴三巨頭之一的雅馬哈趕下王座。法吉奧裏得到了不少鋼琴大師的鼎力推薦,被譽為是“數碼錄音的最佳用琴”。)

評價這個或那個作曲家作品的演繹沒有單一的、靜態的標准。評委團的審議持續了如此之久,表明來自不同文化背景和音樂譜系的17名評委對於什麼樣的表演最能表達肖邦的藝術並沒有達成簡單的共識。

許多人表示擔心,古典音樂可能是一種垂死的藝術形式,它的觀眾群正在老化和萎縮,而一小群守門人卻珍視著過時的精英白人文化理想。其他人則以其他方式擔心,喚起“黃禍”的言論,聲稱亞洲人正在接管古典音樂。

肖邦比賽展示了什麼?來自不同出身、成長和訓練的藝術家的非凡才華;評委的專業知識和見解的深度和廣度;來自世界各地的觀眾渴望見證世界舞台上的音樂創作肖邦的音樂非常有生命力,與許多人息息相關,正是因為它可以為生活帶來豐富的多元精神。

如果,也許只有,下一代音樂家,比如本次比賽的獲勝者和參賽者,找到通過他們的音樂和其他方式與世界各地不同的觀眾交流的方法,它就會繼續蓬勃發展。不僅是參賽選手出色的音樂天賦和技巧,還有他們的創意視野和事業精神,都在這方面熠熠生輝。

角野隼鬥是沒有進入最後一輪的選手中日本觀眾最喜愛的,有840,000人訂閱了他的YouTube頻道。角野隼鬥是一位對古典音樂新方向有著大膽願景的事業家,他創立了室內樂團、唱片公司和一個初創經濟公司。

這些參賽的音樂家和許多其他音樂家在鍵盤上和生活中用自己的聲音說話,並為世界音樂文化的多彩結構增添了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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