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羊秘史
文：琴劍霜月
熊熊的柴火，將十餘口鍋中的油燒得滾燙。
他被幾個士兵叉在一旁，呆望著百十個戰俘被推搡到首領面前。首領的眼中沒有絲毫的憐憫同情，反而儘是對血腥的渴望！只見首領一揮手，戰俘們便紛紛被投入油鍋之中。
他立刻閉上雙眼——從小他便經歷過無數的廝殺，看慣了生離死別、灰飛煙滅，但此刻的情形他卻依然感到恐懼，耳畔傳來的慘叫聲將他的心瞬間圍住，徹骨的寒意籠罩了全身。
他，究竟該為何而戰？為誰而戰？
文學巨著《蒙古帝國》杜撰了木華黎因舊主札木合虐殺戰俘而齒冷，加上與之有殺父之仇，終於棄之而去，轉投到鐵木真帳下，成為了成吉思汗的心腹重臣。事實上，虐殺戰俘這種事在十二世紀末的草原上應該是屢見不鮮，木華黎與札木合也並沒有多少過往。公元1170年出生的木華黎，其實是被父親送給鐵木真的奴隸。
木華黎出生於阿難河之東，據說他降生之時，有團祥瑞的白氣從大帳中冒出，一位神巫看到這番景象，便料定這個孩子長大後會非比尋常。童年時代，木華黎跟隨父親古溫兀阿在藍眼蒙古元老貴族主兒乞人撒察的帳下度過。主兒乞戰事後，古溫兀阿帶著十四歲的小木華黎和弟弟不合投奔鐵木真。
年輕的鐵木真此時還遠不是那位創造歷史的成吉思汗，實力遠遜於蒙古幾個大部落的他，與少年時代的安答札木合紮營一處，以求在這個強援的庇護之下慢慢壯大自己。札木合原本顧念兄弟之情，也給了鐵木真很多的幫助。但草原上恆久不變的法則便是弱肉強食，札木合很快發現鐵木真發展的速度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像，便有了吞併之意。在友誼的小船里暢遊大海的鐵木真對此並未發覺，反而是他那位聰慧的孛兒帖夫人瞧出了端倪，建議丈夫趁夜拔營。鐵木真何等精明之人，一點就透，聯想到近日來札木合的種種怪異言行，他決定立刻動身。
木華黎父子，便是大約在這段日子裡歸到鐵木真帳下的。
《蒙古秘史》用韻文描述古溫兀阿帶兒子見鐵木真時的情景：
我讓他們做你的家門內的奴隸，
他們若敢離開你的門限，
就挑斷他們的腳筋！
我讓他們做你的私屬奴隸，
他們若敢離開你的家門，
就割掉他們的肝，拋棄掉他們！
一位父親能說出這樣的話，雖然是為了表達對鐵木真的忠誠，但還是令人懷疑木華黎到底是不是親生的。當然，歷史記載中「身長七尺，虎首虬須，黑面」，「沉毅多智略，猿臂善射，挽弓二石強」的木華黎顯然不會像我們傳統認識的奴隸那樣，穿著破衣爛衫、帶著手銬腳鐐，幹著最髒最累的活。作為鐵木真的私屬奴隸，他的工作應該更接近於保衛主人安全的貼身護衛。
與札木合「好聚好散」之後，鐵木真迅速投入到了與草原各部無休止的戰爭中。在修羅場上，木華黎得到飛速的成長，從一名武勇的戰士一路躥升成為優秀的將帥。而他無與倫比的忠心更是贏得了鐵木真絕對的信任，這種信任伴隨了兩個人的一生。
鐵木真曾在一次與塔塔兒部的戰鬥中失利，適逢暴風雪中丟失了牙帳，只得臥在草澤之中。木華黎與博爾朮撐起毛氈為鐵木真抵擋風雪，而兩人硬是在寒冷中立了一夜。當天明時看到兩位愛將如同雪塑冰雕一般，鐵木真心中的感動可想而知。
還有一回，鐵木真率領十來個人經過一片溪谷，見四周冷清荒蕪，沒有人煙，他不安地回頭問木華黎：「倘若在這裡遇上賊寇怎麼辦？」木華黎毫不猶豫地答道：「以身擋之！」鐵木真是個烏鴉嘴，話音剛落便果真遇上了賊寇突襲，箭下如雨。木華黎隨即引弓，三發射中三人，並結下馬鞍來為鐵木真遮擋箭矢，終於將賊寇逼退。
此戰中的木華黎，頗有三國時許褚奮不顧身護衛曹操的風貌。但能成為鐵木真的「四傑」之一，木華黎當然不會只是「虎痴」一樣徒具忠勇剛猛，更是一位獨當一面的帥才。
在相繼消滅了塔塔兒、蔑兒乞、乃蠻和克烈等部之後，鐵木真統一草原各部，真正成為了大漠的主人。1206年，鐵木真被推舉為成吉思汗，木華黎則因功封千戶長兼左翼萬戶長，統汗庭以東至哈剌溫山的廣大地區，子孫世襲罔替，與博爾朮並列諸將之首。成吉思汗的目光是永遠望向遠方的，他要率領蒙古的鐵騎一直征服世界的盡頭。而在蒙古之南，除了搖擺不定的西夏之外，最大的敵人自然是盤踞中原的金帝國了。
金朝無論從軍力、財力哪一方面都遠遠超過來自窮鄉僻壤的蒙古人，但成吉思汗卻從這華麗強大的外表下看到一個早已腐朽空虛的內在。朝廷大肆發行紙幣導致物價飛漲，中原地區早已民不聊生、暴亂四起。而如今在位的金宣宗完顏珣卻不僅無視民亂，還屢屢派兵侵擾南宋邊境。這種作死的玩法給了成吉思汗絕佳的機會，在聯絡南宋朝廷合擊女真人的同時，蒙古大軍浩浩蕩蕩地南下了。而木華黎人生中的高光時刻，也即將來臨！
在最初的幾年間，木華黎跟隨在成吉思汗身邊。他在野狐嶺、會河堡等戰鬥中，率死士衝鋒陷陣，配合蒙軍主力殲滅金軍精銳，依次攻克宣化、德興等地；入山東，收服史天倪、蕭勃迭等當地豪強。後又進圍中都，逼金主請和。元太祖十年（1215年），四百餘人的蒙古商隊在西域花剌子模慘遭殺害，國王摩訶末傲慢地拒絕了蒙古方面交出兇手的要求。成吉思汗勃然大怒，決定舉兵西征，臨行前，他將權杖交給了木華黎，命其擔任東方攻略的總指揮。
在蒙軍以往的軍事戰爭中，凡拿下一地，必然放縱士兵肆意殺掠，而且習慣奪地不守。蒙古鐵騎就像一陣風，來去匆匆，只留下斷壁殘垣。木華黎清醒地認識到，這種作風或許在浩瀚的草原上適用，但絕對不能用在中原經略上。
他一改大汗的做派，每下一城，嚴禁軍士燒殺搶掠百姓。蒙古士兵畢竟是有限的，木華黎便利用金朝各地守將之間的矛盾，收降大批地方武裝首領，一方面作為蒙古奪地的先鋒，一方面又能為蒙軍守衛城池。採用這一策略，木華黎的軍隊所向披靡，進取遼西、河北、山西和山東等地數十城，六年間征服了金朝大部分國土。當成吉思汗將富饒的玉龍傑赤焚為灰燼時，木華黎也把完顏一族的勢力壓縮到了陝西、汴京到蔡州的狹小範圍。
也是在這時，異樣的聲音開始傳入成吉思汗的耳中：金朝降將與中原百姓，只知有木華黎，不知有大汗。據說木華黎自稱河南王，隱隱有割據叛亂之意。聽到這些的成吉思汗沒有說話，他望向東方的天空，思緒回到了幾十年前，那個風雪大作的夜晚，木華黎為他撐起毛氈；那個遭遇敵襲的溪谷，木華黎舉起馬鞍為他遮擋亂箭……
不久後，遠在中原的木華黎接到大汗旨意：詔封木華黎為蒙古國太師、國王，都行省承制行事，賜誓券、黃金印。且諭曰：『太行以北，朕自經略；太行以南，卿其勉之。』『子孫傳國，世世不絕』『木華黎建北以出號令，如朕親臨也』！有關成吉思汗這封詔書發出的時間，歷史的記載與文學的演繹有些出入。但無可否認的是，鐵木真給了這位追隨自己四十年的老臣以絕對的信任。得主如此，夫復何求！
為報隆恩，木華黎拚命想在有生之年完成攻金大業。1222年冬，他率大軍西渡黃河攻略陝西。金朝的完顏合達等人在此集結重兵，拚死抵抗，蒙軍在鳳翔城下圍攻月余，眼看士卒疲憊、糧草將盡，西夏援軍又擅自撤兵，木華黎只得引軍退還，離去之前，他仰天長嘆：「豈吾命將盡耶！」。
公元1223年春，帶著無限的遺憾，木華黎病逝於退軍途中，是年五十四歲。臨終之前，他對弟弟帶孫說：「我為國家助成大業，擐甲執銳垂四十年，東征西討，無復遺恨，第恨汴京未下耳！汝其勉之。」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木華黎或許想像著自己率軍進入開封府，旗幟鮮明，兵甲雪亮；也或許想像著回到了久違的草原，自己又是那個一腔熱血的青年，將弓弦拉得宛若滿月；亦或許，他自己化成了一隻雄鷹，循著大汗眺望的方向，飛得很高，很遠……
作者：琴劍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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