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中國最懂契訶夫的人離開了|單讀

5月
19
2020


分類:人文
作者:方安宜


單讀
6 月 27 日,著名翻譯家、戲劇評論家童道明先生辭世,享年 82
歲。童道明堪稱是中國最了解契訶夫的人,他感嘆於這個俄國作家勝於他者的善良與悲憫,共鳴於一代知識分子真正的良心。我們終究還是迎來了這個時代,看著大師們慢慢消融進歷史夜空——今天我們回顧了《單讀12:創造力之死》中雲也退對童道明的訪談,希望能夠將大師的溫情和敏銳留下,讓我們依舊可以追求美,追求福祉實現的那一天。「實際上,活在審美裡面的人,幸福沒有耗盡的一天。」
童道明( 1937 - 2019 ),江蘇張家港人,1960年畢業於莫斯科大學文學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社科院研究員,著名翻譯家、戲劇評論家。
櫻桃園即使毀了也是美的
——童道明專訪
撰文:雲也退
童道明嗓子特別沙啞,他一笑起來,就像一台需要加油的縫紉機——但他特別愛笑,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關於任何話題。
俄蘇戲劇大師梅耶荷德在一篇談話里,這樣描寫契訶夫:「契訶夫有個習慣:在有人和他談話的時候,他會在完全不可笑的地方突然笑起來。一開始這使得說話的對方不知所措,後來才知道,在聽人說話的時候,契訶夫同時已經在腦子裡把他聽到的東西加以變形、改造、加工、補充,從中汲取幽默的素材,於是他笑了。」
第一個把梅耶荷德系統地介紹給大陸讀者的,就是童道明,他連續翻譯了《梅耶荷德談話錄》《梅耶荷德論集》《梅耶荷德傳》;至於契訶夫,不但早已無法從他身上「剝離」,而且還在不停生長。他在新書《可愛的契訶夫:契訶夫書信賞讀》里,寫到重讀契訶夫書信的體驗:「在這三個月里,我天天徜徉在契訶夫的情感世界裡,我自己覺得,我更了解契訶夫了,也更愛契訶夫了。」
所以他笑起來更加沒個完了。
童道明一直供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做他口中的「活學問」,走出書齋,為契訶夫寫文章、說話、參加活動,只要一遇人說喜歡契訶夫,他就喜不自勝一整天。逢五逢十的紀念,童道明特振奮,熱盼著圈內圈外能有所動作。他也趕上了一個好時候,包括中國在內的國際戲劇界,都在重新發現契訶夫。他自己寫了三個關於契訶夫的劇本,也有民間劇團很熱心地拿去演。
▲童道明創作話劇《我是海鷗》。
「要善於發現美」——童道明常常這麼說,因此現在流行的「暗黑系」、「重口味」,他完全不能接受。但他沒抱怨過,因為抱怨不能帶來任何生活所需。在我們的談話中,不論什麼主題,一本小說還是一件事,童道明都能拈出其中觸動人心的細節,當我把話接下去,他就露出一副「你看,我就知道你也懂」的得意之色。
他說他樂意跟我說話,因為他說什麼我都懂。其實我真沒讀過多少契訶夫,也講不出梅耶荷德和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區別,講不出愛森斯坦電影的妙處。不過,他是一個滿血狀態下的理想主義者,他可以同一個預期中的我對話。
櫻桃園即使毀了也是美的。童心向道,道自彰明。
蘇聯作家缺乏契訶夫的善良
單讀:您為什麼這麼執著,一直在講契訶夫?就連寫劇本都離不開他。
童道明:當然首先是偏愛,同時契訶夫的聲譽半個世紀以來一直在走高,原先他的名望不能與屠格涅夫相比,現在情況變了。歐美國家突然對契訶夫的戲劇大感興趣,在俄羅斯,以前只是莫斯科的一些劇院在演他的劇本,現在因為歐美人的關係,俄羅斯人也更重視契訶夫戲劇了。在亞洲,契訶夫戲劇主要影響日本,在中國則比較晚,後來北京搞了一個契訶夫戲劇節,圈內圈外才重視起來。
單讀:確實,熟悉他的戲劇的人,遠少於熟悉他的小說的人。
童道明:但只要用心讀了,就會喜歡他。你看,我剛才翻我 2012
年寫的筆記:「列寧這麼形容車爾尼雪夫斯基的《怎麼辦?》對他的影響:『它把我整個地、深深地翻耕了一遍』」,我評論:「這話很精彩,很傳神,也可以用來形容契訶夫對我的影響,他把我整個改造了。」再看這個:「俄國導演埃布羅夫也是契訶夫的崇拜者,他是這麼描述喜歡契訶夫的理由的:『我喜歡契訶夫,不是因為他擁有這個或那個,而是因為他不論寫什麼,背後總有一個人,這個人讓我感到很親切很貼心。』」你知道嗎?類似的看法不只是俄羅斯人有,也不只是我有。記不得是哪一年了,我到清華去做講座,結束以後有個女生突然走上來,跟我說了一句:「童老師,我是從外地趕來聽的,我就想對你說:我喜歡契訶夫。」說完這句話她就走了。這就是契訶夫的力量,人們對他的感情是那樣一種喜歡,不需要討論什麼。
單讀:您個人對契訶夫的看法有過什麼變化?
童道明:其實我的看法也是一點點被深化的。一個很大的啟發來自愛倫堡的《重讀契訶夫》,這本書是愛倫堡在 1960 年——也就是契訶夫百年誕辰時寫出來的。愛倫堡的觀點是,辭書上說的「 19 世紀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傑出的」、「偉大的」、「著名的」之類的話完全不能說明問題。他說:如果沒有契訶夫的善良,他寫不出後來我們能讀到的這些作品。
昨天我到寶坻,文化部搞了一個文化走基層的活動,請了我去,還請了劇作家費明。他跟我說:童老師,我看了契訶夫戲劇全集新書發布會了,我記住了這句話:善良,對作家來說也是一種生產力。我講座時,也很想講這句話,你肯定也讀過《金薔薇》,帕烏斯托夫斯基寫的,他說,蘇聯作家缺乏契訶夫的善良。我們也一樣,以前是以階級鬥爭為綱,善良算什麼?所以我認為曹禺給我們最大的貢獻,不是深刻揭露了中國社會,而是他在《雷雨》序言裡的一句話,說「我懷著悲憫的心態」來搞創作,這就把其他劇作家比下去了。20
世紀中國的劇作家,還能演的就是他和老舍等少數幾人,他們有真正的人文精神。
▲安東·巴甫洛維奇·契訶夫 ( Anton Pavlovich Chekhov ),( 1860 年 1 月 17 日 - 1904 年 7 月 15 日),俄國世界級短篇小說三大巨匠之一,傑出的劇作家,是俄國19世紀末期最後一位批判現實主義藝術大師,與法國作家莫泊桑和美國作家歐·亨利並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家」。
單讀:契訶夫的戲劇裡面居然沒有反面人物,這真的很特別。
童道明:是啊,全是正面人物,這樣的戲寫起來很難,也不容易討人喜歡。德國有個導演排演《三姊妹》,他說,我為什麼喜歡契訶夫戲劇?因為我願意跟三姊妹在一起。
單讀:他都不說專業上的東西,不提戲裡的衝突,他喜歡這個戲的溫情?
童道明:也有衝突,但契訶夫去世半個世紀之後,戲劇衝突有了新類型,不是人與人衝突,是人與環境的衝突,這樣一來,契訶夫就成了一個很親切的先導性人物。
我發現我常常能拿契訶夫說事,說得最痛快的一件事,是在電影學院,那年三峽工程上馬,我講《櫻桃園》。我說最大的櫻桃園就是長江三峽,旅行社打出廣告「三峽告別游」,其實就是在告別「櫻桃園」,儘管它陳舊,但它美好。現代人的困境,就是不得不告別。我看得出來,電影學院的學生把我的解讀聽進去了。
單讀:這篇文章在您出的書里收了嗎?
童道明:收了。後來我不斷有機會講這些。比如我說到梁思成,北京城倒塌時,城裡只有梁思成為它哭泣,但當時我們不知道,我們覺得拓寬馬路是最要緊的。我就拿契訶夫來說,讓他接入中國的地氣。前年南京挖地鐵,要砍法國梧桐,南京的市民就不干,你看這就是進步,中國人的進步。
隔膜是 20 世紀文學最大的主題
單讀:契訶夫太早慧了,他才活了 44 歲,留下的信卻這麼多。
童道明:他十八九歲就寫出了《普拉東諾夫》,太厲害。但是,除了小說戲劇,他的其他文章都是書信、札記,評論幾乎沒有。這是因為他不喜歡俄國式的空談。契訶夫只寫過一篇正經的評論,紀念一位去世的探險家,叫熱拉夫斯基,契訶夫很愛他。後來文章給了一本雜誌發表。熱拉夫斯基是個實踐者,俄羅斯人整天議論個沒完沒了,都不如他做實事。
單讀:我讀以色列文學比較多,以色列最有名的作家阿摩司·奧茲和夫人 2007 年來上海,我們訪問他們,他夫人就說起他們有多愛契訶夫,還講了一篇他們最喜歡的,說一個做棺材的老頭給他死了的老伴打了一口棺材,等等。
童道明:這是《羅特希爾德的小提琴》,一篇精彩的小說,但一般人看不明白。它講的是人生的苦澀,活著的時候老夫妻沒話講,妻子死了以後丈夫給他做一口棺材,這多麼反諷。然後,他才想到,要去幾十年前談戀愛的河邊看一下。你看這就是故事的精華所在,這小說的內涵多豐富!但中國一般的讀者輕易就放過去了,覺得故事很平淡。
單讀:以色列的作家這麼崇拜契訶夫,讓我很吃驚,以前我都比較忽略他。
童道明:以色列人有個震撼中國話劇界的戲——《安魂曲》,把三個契訶夫小說組合到了一起,就看他們選的小說,你就知道他們有多麼懂契訶夫。
▲以色列卡梅爾劇團話劇《安魂曲》。
單讀:中國人為什麼懂得少?
童道明:我經常跟人說,我們應該重視顧彬的觀點。顧彬講話很狠,說現代的中國作家還沒有魯迅那麼現代。這話得罪了很多中國作家,但這話多有眼光。我們當代的作家可憐到什麼地步:把魔幻現實主義看得這麼重,卻不知道魯迅的厲害。魯迅厲害在哪裡?寫隔膜,《故鄉》《祝福》《藥》,寫的都是人與人的隔膜。隔膜是 20
世紀文學最大的主題。有個美國作家說,寫隔膜沒人能超過契訶夫,中國也沒人超過魯迅。我完全理解顧彬的意思。但我們想不到這些,中國就出了一個魯迅,我們還經常貶低他。
其實我也是讀了契訶夫之後才懂魯迅的。為什麼說契訶夫是 19 世紀的人,他的思想屬於 20 世紀,因為他早那麼多年就把人與人的隔膜揭示出來了。你看那篇《苦惱》:小孩子死了,我講給你聽,啊啊你別跟我講,那麼我講給一個青年馬車夫,我們是同齡人……完了他也不聽,那咋辦?我講給馬聽——這就是隔膜。
單讀:簡簡單單但是觸動人心。
童道明:現在交流工具多了,怎樣?隔膜照舊。經典是可以隨著時代一道前進的。對於《小公務員之死》,以前的解讀是「官高一級壓死人」之類,這不也是隔膜嗎?我 2004
年寫過一個文章,將契訶夫的《苦惱》和魯迅的《祝福》做對比。《藥》講革命者的悲哀,群氓無法理解革命者;還有《故鄉》,回到故鄉,看到幼時的閏土現在的樣子,中間隔了多少東西,這是魯迅的真情流露,他對人世的觀察多麼了不起,但我們已經慢慢疏遠他了。
單讀:現代人的膚淺在於只看重簡單的東西,不要讀魯迅,他太陰暗,為什麼要讓他來破壞我們的生活感受和心情呢?
童道明:我們不願意讓魯迅的作品來引起我們的憐憫和恐懼。
單讀:我讀契訶夫不多,不過特別喜歡《帶小狗的女人》。
童道明:對啊,《帶小狗的女人》,了不起的小說,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小說的結尾:男主先去見情婦,然後送女兒去上學,一個人要過兩種生活。這是 20
世紀的眼光和情懷啊。他寫愛情,不寫肌膚之親,而是寫愛情發生以後,人內心產生的變化。男主在鏡子裡看到自己有白髮了——這是小說的「點」。這個人本來是就是去浪漫一下,沒有想去愛,結果他愛了,他想到自己給別人帶來了什麼,別人又給了自己什麼。這種醒悟和思考是我們所缺的。我說,契訶夫幾乎就是個心理學家。
走出象牙塔
單讀:您有過必須靠精神食糧過下去的艱苦日子嗎?
童道明:我沒有十分苦過。至於精神食糧,我覺得讀書人一生就讀一兩個作家,讀到產生很強的親近感,就已經很好了。你知道怎樣才算精神食糧嗎?就是當我開始想,「契訶夫在這種情況下,他會怎麼想,怎麼說,怎麼做」的時候,這就是了。當時特別興奮,特別幸福。頭腦里有了這種反應,什麼苦都不在乎了。然後我開始把自己得到的感動、感悟傳遞出去,給別的讀者,讓他們跟我一起來懂他、喜歡他,這是我搞研究的一個很大的樂趣,不是關門造車,而是跟同胞分享,跟讀者分享。再然後,更高的境界:我可以發揮了。我第一個劇本《我是海鷗》是從契訶夫的《海鷗》里發揮出來的。我喜歡這種延伸,我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新的研究狀態,我想給契訶夫編台詞。
單讀:有什麼得意的台詞?
童道明:比如《我是海鷗》里有一句契訶夫的台詞:「除了匿名信,我什麼都寫。」契訶夫確實什麼都寫,而且他還鼓勵別人寫。我覺得戲劇很了不起,契訶夫當年不停地督促高爾基寫劇本,高爾基就寫了《小市民》,現在,高爾基的故鄉沒什麼人再讀他的小說了,但《小市民》是莫斯科藝術劇院的保留節目,前兩年還來北京演。高爾基故鄉的人通過看《小市民》來走近高爾基。如果高爾基當時沒聽勸告,去寫劇本,對社會是多大的損失。今天的歐美國家,普通人認識契訶夫,不是因為小說,而是因為戲劇,他們那裡做戲劇的機會很多。

▲契訶夫與高爾基
單讀:除了契訶夫,您還寫別的題材的戲嗎?
童道明:我寫知識分子題材。我寫過一場馮至和季羨林的戲,北京的蓬蒿劇院演了。我是懷著一種為契訶夫寫戲的心情,來寫 19 至 20
世紀之交誕生的中國知識精英,寫他們的良心。其中專門有一場寫馮至立遺囑,馮至的遺囑很感人,其中說「我希望與我有關的後代,努力工作,不欺世盜名,不傷天害理。」多麼震撼,完全是一個知識分子的本色,他當時已經看到了學術界和社會上的不正之風。
這個劇本盲人演員演過,他們背台詞、朗讀,後來他們跟我說,領導對結尾不滿意。我的結尾安排了一個畫外音:「你在那個世界還好嗎?見到馬克思了嗎?見到杜甫了嗎?見到歌德了嗎?」然後舞台上出現本劇全體演職人員朗誦馮至的一首詩《那時》。當時是 1947 年,他為了紀念四個被國民黨槍殺的大學生寫了這首詩,為他們招魂,呼喚光明正義。領導嫌絕望,說:「難道我們現在沒有光明正義嗎?」
單讀:感覺在您這裡,戲劇都是離不開詩的。
童道明:馮至逝世五周年時,邵燕祥說,他有一次在美國,在一個華裔青年聚會上聽到有人朗讀馮至的《那時》。我聽他這麼講,就打定主意,在自己寫的戲演出之前,得有一個人來朗讀這首詩。首演時濮存昕朗讀了,北大演出時是敬一丹朗讀,後來中學生、大學生都朗讀過。馮至用《那時》來回憶五四:那個時候曾經期望的,現在在哪裡?他後來還是懷著希望的,經常眺望遠方,你看美國的華裔青年都能傳誦。創作就得有那樣一種情感注入在裡面。要是只搞研究,多沒意思。
單讀:您寫這些戲,也是想讓昔日的情懷復活吧?
童道明:就是希望更多的人能懂那些知識分子。我沒在國內上過大學,高中畢業之後就去了蘇聯。我沒有國學的底子,我的語文水準肯定不如中文系的人,全靠從我學到的大作家那裡得到的養料來做事情。我記得頭一次在報紙上介紹我的是《中華讀書報》,作者說,童先生做的是「活學問」,我覺得這話滿理解我的。
單讀:回到契訶夫,您在他的書信里看到哪些特別稱得上「知識分子良心」的內容?
童道明:四千多封書信我都讀了,他了不起,我覺得最值得讀的是他對高爾基的態度,和對德雷福斯事件的態度。他投入全身心去研究德雷福斯事件,他說,左拉這次大放光彩,證明原來人可以這樣做,這是知識分子立場的經典表現:一群真摯的法國知識分子對當局的對抗,結果其影響超越了法國,成為 1898 年歐洲範圍內的一件大事。
契訶夫的一個老朋友手下有份報紙,一直攻擊左拉,契訶夫就和他決裂,後來雖然和解,但友誼不復當初。他寫信給高爾基說科學院已經選他為院士,沙皇聞訊後震怒,科學院不得不收回成命,契訶夫立刻給院長寫信,說願意放棄自己的職位聲援高爾基。你看在這種地方,都見他知識分子的精神氣節。
▲契訶夫與列夫·托爾斯泰
單讀:一百年前的俄羅斯,90 %的人都沒文化,但現在卻是閱讀大國。
童道明:這真得歸功於 19 世紀。歐洲都承認,19 世紀的俄羅斯文學太強大,那種讓人灼痛的人道主義,震撼了西方閱讀界。起初他們管契訶夫叫「俄羅斯的莫泊桑」,後來就發現莫泊桑不能跟契訶夫比。
契訶夫跟托爾斯泰不同,他太追求自由,沒有信仰;他和車爾尼雪夫斯基也不一樣,他不激進。我們無法預料,如果他能經歷十月革命的話會變成怎樣。可以參考的是卡拉林卡,他和契訶夫關係很好,曾一起抗議高爾基被科學院除名。卡拉林卡在十月革命後對無情的對內鎮壓表示不滿。
還有盧那察爾斯基,也是很棒的知識分子。卡拉林卡因為人道主義而無法接受專政,盧那察爾斯基雖然是體制內人,卻很理解,在卡拉林卡去世後還撰文悼念人道主義。高爾基也無法接受那種沒有必要的殘酷,他跟列寧說,您走吧,別在這裡待著了。列寧反過來勸他,你走吧,你被知識分子包圍了,你出國去吧,高爾基就到義大利去了。
契訶夫溫情而敏銳,他最喜歡兩個晚輩,一個高爾基,一個布寧,這兩個人都曾住在契訶夫家裡。回憶契訶夫的文章,數高爾基寫得最好。2004 年契訶夫逝世一百周年,我們利用那個時機宣傳了契訶夫。十年以後又逢到 110 周年,今年又是他誕辰的 155 周年紀念。這些契機都得利用上。走出象牙塔,很重要的。
可愛的想像
單讀:您編譯的《梅耶荷德談話錄》我很愛看,梅耶荷德說,看社會新聞時,很想看兇手被繩之以法,但我們在讀《罪與罰》時,卻想著讓主角別殺人,這是新聞和文學的區別。
童道明:梅耶荷德在導演里是個特別有學問的人,他對梅蘭芳的讚美就很見功力,後來還把一個戲獻給梅蘭芳。梅耶荷德的兩個學生愛森斯坦和奧赫羅勃科夫,也成了梅蘭芳的崇拜者。奧赫羅勃科夫後來寫過一個《論假定性》,裡面講他和愛森斯坦是怎麼看梅蘭芳的。
對中國戲感興趣、有研究的俄羅斯人有很多。有個俄羅斯木偶戲專家,1950 年訪問中國,回去後寫了一本《人民中國的戲劇》,他講《三岔口》給他的啟發。他說在世界戲劇的武庫里,我們不知道有這樣一種武器,能在舞台上表現黑暗。這個黑暗是狹義的黑暗:把蠟燭「噗」吹滅,用虛擬的格鬥動作來表現互相看不見對方。你看人家以這樣的角度,而不是以一般的鑑賞演員的武藝多麼精湛的角度來看《三岔口》,太特別了。
同樣的,還可以比較中西的繪畫。歐洲的油畫,畫魚一定畫死魚,因為他們沒法畫活魚,但齊白石卻可以畫活魚,他畫一些水草,魚就活了。這是王朝聞說的。王看了我寫的關於梅耶荷德的論文,開心得不得了,所以後來他給我編的談話錄寫了序言,他用的標題是「可愛的想像」。
單讀:讀梅耶荷德我也很開心,他讚美個性,他的觀察總是很細,他說藝術家必須一直跟自己過不去,不要固化成什麼主義。
童道明:蘇聯在三十年代發起運動,反對形式主義,遭殃的是蕭士塔高維奇,而形式主義的總頭子是梅耶荷德,他的劇院被關閉,他被逮捕,以間諜罪處決。五十年代他被平反,他們把他女兒找去,把她父親的遺言告訴她:我已經活了六十六歲,我希望有一天有人會知道,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是個忠誠的共產黨員。梅耶荷德誕辰九十周年時,愛倫堡在他的紀念會上發言,他說:「我多麼幸福,我可以活到今天,可以再次來紀念他。」北京人藝的林兆華在一次紀念焦菊隱的會上,上台發言,什麼也沒講,拿了一本書,讀了一段話:「劇場開放,走近觀眾,有人批評梅耶荷德,有人讚美梅耶荷德,藝術的青春就在於此。」中國話劇一百年那會兒,《新京報》記者問他:「你最佩服哪幾個戲劇家?」他回答:「莎士比亞、契訶夫、梅耶荷德。」
單讀:這本書的印數好像很少?
童道明:但我估計梅耶荷德能讓很多人產生共鳴,結果真的很多人知道了這個有文化、有追求的導演。
▲梅耶荷德
單讀:我印象深的是他很方正。他評論契訶夫,說契訶夫跟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就會笑起來,因為他一直在以小說家的敏感,把眼前的人和聽到的話修改、變形、找出幽默的地方。這種觀察太銳利了,又很溫情。大作家永遠有自己的一個世界,他一直在裡面玩味。
童道明:是的。我們的導演最缺的還是文化,所以做出東西來沒有高度。好的導演總在創造。愛倫堡還講過,梅耶荷德的《欽差大臣》,幫助我更好地理解了果戈理。
單讀:梅耶荷德接觸的人、談論的人都是大師,他說托爾斯泰從來不會迎合什麼人,真說得精彩。我就想到現在的人都有年齡焦慮,總怕跟不上年輕人的興趣。
童道明: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跟梅耶荷德是最有才華的蘇聯導演,雖然兩人分道揚鑣,但斯坦尼還是欣賞梅耶荷德。愛森斯坦也啟發了我很多,他懂日文,所以他知道方塊字是怎樣一回事。他是蒙太奇大師,他說是漢字幫助我認識了蒙太奇的本質。怎麼講呢?他舉例子:一個口一個犬,是吠;一個口一個鳥,是鳴。他說,口+犬不是狗嘴,而是狗的叫聲,口+鳥不是鳥喙,而是鳥的叫聲。這就是蒙太奇。你看,一對比,我們的詞典里顯得很枯燥乏味了。蒙太奇早就不只是一個工具了,所有導演都要用它。其實它無所不在,你看圍棋棋譜,裡面充滿了蒙太奇:這步棋下「重」了,那步棋是「騰挪」。你寫文章,就要考慮段與段的連接不能太死,要有張力。
單讀:愛森斯坦還有些什麼別的洞見嗎?
童道明:愛森斯坦是梅耶荷德戲劇班的學生,但很快,梅夫人就發現,愛森斯坦不該再在這裡學習了,應該自立。於是愛森斯坦從戲劇轉到電影。他看了梅蘭芳的戲後寫了六篇文章,我讀到一篇。他說,中國戲曲是現代世界上唯一一個歌舞結合的戲劇,原始狀態的戲劇都是這樣的,但後來分離,在歐洲,歌劇、芭蕾分出來,但梅蘭芳保持了戲劇歌舞結合的古風,達到了一個新階段——能講這個話的人,肯定是大學問家。
普希金是俄羅斯的一切
單讀:我忽然想起梅耶荷德說的:我討厭情侶來看我的戲。
童道明:他希望觀眾都是一個一個來的。他是第一個說出「沒有偉大的觀眾就沒有偉大的戲劇」的人。新戲劇怎麼出來的?是觀眾成為作家、導演、演員之後的第四個角色加入到戲劇中來之後。這叫思想家,他的審美能力多麼高啊!王朝聞一看就知道梅耶荷德了不起,「可愛的想像」嘛,懂審美的人不一定全能。納博科夫就說過:「我的思維像天才,我寫作的水平中不溜,我說話像孩子。」我看了就覺得,我也是這樣的人。我講話不連貫,哈哈,連納博科夫都有這樣的情況。
單讀:除了契訶夫,您還特別欣賞哪個俄羅斯作家?
童道明:普希金。俄羅斯人都把普希金看得特別重。你注意到《日瓦戈醫生》里,日瓦戈有一段札記:我愛普希金和契訶夫,他們代表了俄羅斯式的童真。有個評論說,普希金是俄羅斯的一切,你一定要相信,俄羅斯人為什麼會有這麼一個判斷,為什麼認為那種純真——俄羅斯式的童真非常珍貴。想想克里米亞為什麼這麼容易就加入了俄羅斯,二十多年過去,全民公決,96%
以上的人要回歸俄羅斯,什麼原因?文化的力量。不管屬於什麼政治黨派,有怎樣的宗教信仰,沒有一個俄羅斯人不愛普希金、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的。中國就缺少這樣的文化凝聚中心。你看俄國冬奧會開幕式,全是文化人,甚至把納博科夫也搞進去了。這種民族在意識形態上可以衝突分裂得厲害,但對 19 世紀文學,他們不會有任何爭議。
▲《日瓦戈醫生》電影海報
單讀:中國人似乎不能理解這種對文化與文學的集體仰望態度。
童道明:我們有一些搞俄羅斯文學的人,對《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不屑一顧。我說,每一個階級都對世界提供了他們的楷模和英雄,保爾·柯察金就是工人階級貢獻的英雄,地主階級也能提供他們的楷模。千萬不要因為某個時代過去了,就輕慢這樣一個主人公。契訶夫考驗我們什麼?考驗我們的心是不是太硬。你批評一個什麼東西,批評錯了,害處比表揚錯了要大得多。我常說,你搞戲劇評論,一定要有對戲劇的愛,深深的愛。你注意到沒?我從沒寫過批評一個人的文章,但不是說表揚不用擔風險,你會注意到,我常常表揚廣受批評的劇本和文章:《絕對信號》、《街上流行紅裙子》,當初我都表揚它們,而且是在別人批評之後。
單讀:缺少了愛,所以才一門心思打出頭鳥,干倒同行。
童道明:所以中國話劇的悲劇就是一直出不了真正的悲劇。我們最大的缺失是悲劇意識,是悲憫心。沒有一個戲劇大國是沒有當代悲劇的,中國一直沒有,中國舞台上看到的悲劇都是 1949
年之前的。可是悲劇凈化人心呀!第一個戲劇理論——亞里士多德的理論就是這麼說的。莎士比亞寫悲劇也寫喜劇,他的悲劇的價值比喜劇大得多。契訶夫只寫喜劇,但喜劇里有大悲憫。有時候大家一看見「悲劇」兩個字,就覺得,好消極呀!實際上,活在審美裡面的人,幸福沒有耗盡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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