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世寧的《百駿圖》

9月
25
2020


分類:人文
作者:蘇萱秋


清韻逸品
鑑別文物以鑑定字畫為最難,這不僅是因為我國古代名書畫家多若繁星,他們青、中、晚年時期的作品有所不同,而且歷代臨摹名家書畫甚多,仿製作偽者不少,魚龍混雜難以分辨;還有不少是後落款,假面題、跋、序之作,真是令人眼花繚亂,就是有鑑別字畫基本功,一眼也是分辨不清!誰要是說他一眼能鑑別出古字畫之真偽,不是無知便是吹牛。
筆者對鑑別古字畫甚感困惑,於1988年中秋佳節去看望有六十多年鑑賞古字畫經驗的邱震生,向他討教,引出他滔滔不絕地說起金二爺畫出兩幅仿郎世寧 《百駿圖》,達到假賽真的程度。這兩幅畫卷經萃珍齋黃同文賣給了魏子丹、陳璧君。陳璧君買的這幅仿郎世寧 《百駿圖》,被汪精衛獻給希特勒作了壽禮。
這兩幅畫在臨摹仿製和買賣經營中有一些文物掌故,意味深長,妙趣橫生。
金二爺的身世
金二,古玩行人尊稱他金二爺,他的名字早被人忘記了。傳說金二爺是位「黃帶子」(清制以系黃色帶為宗室的標誌,稱「黃帶子」) 的直系子孫,吃皇糧長大的。他的前輩人在清廷內務府上駟院,掌管御馬。金二從小愛馬,長大了就畫馬;讀書習文時作不好八股文章,連個秀才、舉人都沒考中。
光緒二十六年 (1900) 時,宮裡收藏的郎世寧 《百駿圖》 曾被太監偷出宮外,金二借來欣賞和臨摹。

民國成立了,皇糧也就斷了。金二到了「而立之年」,卻不能自立,靠「宗族生計維持會」的接濟維持生活。維持會請求民國政府將東陵和避暑山莊的一部分荒地撥給皇族作為謀生之地。金二是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莊稼活兒他幹不了,留在後海恭王府後頭的一條小巷的陋室中居住,於什剎海邊上擺攤賣舊貨和自己畫的畫來維持生活。
金二巧遇賣假古玩字畫的梁某
後門 (即地安門) 大街的舊貨店、古玩鋪,是賣「刀尺貨」的,有專門作偽的古董商,其中梁某人住在菸袋斜街,沒門面字號,做買賣假古玩字畫的生意。
民國二十年 (1931) 前後的一天,梁某到什剎海溜達,碰上金二,兩人攀談起來。梁某蹲身看金二擺的地攤上有對粉彩龍鳳碗,翻過來看底部有「光緒年制」紅字方塊款。他對金二說:「我看這不是光緒官窯,是民國初民窯燒的。」金二說:「這是我家用過的飯碗,你想要就給我五塊錢,我不管它是民窯還是官窯。」
梁某笑了,又看地攤上擺的兩幅花鳥畫,指著畫說:「這兩幅畫要是裱好了能賣十塊錢,比那對碗值錢。」金二說:「畫是我畫的,可我裱不起,就這樣賣,你給多少錢?」梁某一聽不由得站起身來,用眼打量這位擺地攤的,只見他有五十來歲,細高個兒,身穿藍布大褂,黑布褲子,用腿帶子扎著褲褪,腳上穿著打包頭的禮服呢圓口鞋;高鼻樑,細長的眼睛,清瘦的面頰,臉上像掛了層灰,有點晦氣,神色似是很疲倦,打不起精神來。梁某說:「這兩幅花鳥畫畫得細膩又有生氣,好手筆!好手筆!」金二連忙拱手說:「誇獎了!誇獎了!敝人畫不好人物花鳥,但很愛畫馬。」
梁某用懂行的口吻說:「畫馬難,難在馬有百態,行、靜、俯、臥、奔,很難畫逼真。要是能把引頸長嘶的馬畫好了,使人見之如聞其聲則更難了。宮裡收藏郎世寧的 《百駿圖》 在文華殿展出,人人稱其為刻畫細緻、形態逼真的傑出佳作,世間難得。」金二不客氣地說:「你說的那幅郎世寧 《百駿圖》 我見過,也臨摹過。光緒二十六年 (1900)八國聯軍侵占北京時從宮裡拿出來過,後又送回宮裡去了。郎世寧的 《百駿圖》
是畫得細膩,百馬形態各異而逼真,可是神態就不是各異了,形似而缺神!」
梁某聽他口氣不小,心想:別看他這倒霉樣兒,出語還真不凡,是吹牛還是真有兩手?嘴裡說:「高見!高見!」隨之問道,「先生貴姓?」「免貴姓金。」梁某喊聲:「金二爺!我姓梁。請您把那兩幅花鳥畫讓給我吧!」金二說:「你拿去,我奉送。」梁某不好再問價錢,順手從錢袋裡掏出五塊銀元,笑著說:「不成敬意,略表寸心,請收下!您老住在什麼地方?」金二用手一指說:「就住那條小胡同里。」
聘金二摹繪 《百駿圖》
梁某問道:「我想到您府上看看您臨摹的 《百駿圖》,能讓我開開眼嗎?」金二說:「唉!早不成府了,你光臨寒舍,我歡迎,歡迎!」
梁某到金二家,展開金二爺臨摹的郎世寧的《百駿圖》 大畫卷,聚精會神地觀賞。他看出金二爺的手筆高超,認為金二是位身懷絕技而不得志之人。他口稱「金二爺」,讚賞這幅畫說:「您的筆墨傳神,妙筆生輝,百馬神態各異,栩栩如生。畫得好!畫得好!」接著,他試探著說,「請您再揮筆作此長卷如何?」
金二說:「繪畫寫字要心情舒暢,生活安穩,才能心神貫注,筆下生輝。這幅畫是十多年前我生活寬裕、心情平穩時,集中精力繪製出來的,而今落魄為生計而奔波,無心再作此長卷。」
梁某單刀直入地說:「您如果肯仿作郎世寧 《百駿圖》,我願出資供養您,每月30元足夠您用的。」
金二心裡盤算,以前在北京政府當個小差使,每月是30元錢薪水,現在他拿30元雇我畫畫,不能馬上答應,還要談談條件,所以說:「敝人在陋巷,簞食瓢飲。早年喪妻,生活無人照料,歲月難熬!」梁某聽了這句話,心裡很不舒服:我每月給你30塊錢,你還不知足,還要讓我給你娶位太太,你可真是得隴望蜀了!可是金二若摹繪出郎世寧《百駿圖》,那可就要賺大錢了,故而他緩和婉轉地說:「我們初交,您很坦誠。若真能合作畫好
《百駿圖》,我將盡力幫您安好家室。」
兩人商議,三年為期,臨摹兩幅郎世寧的 《百駿圖》。筆墨紙絹和色料,由梁某選購,並提供給金二爺每月30元生活費。雙方立了字據,要求如期完成。
民國二十年 (1931) 時的北京,生活費用很低,30塊錢養八口之家還有餘。金二是一口人生活,相當富裕。他的吃穿又講究起來了,派頭也來了,街坊鄰居都稱呼他「金二爺」。
金二爺在鄰里幫助下,續上了弦,有了妻室,生活安逸。他一心繪畫,不到一年兩幅仿郎世寧《百駿圖》 就畫出來了,精美細緻,無可挑剔。他不交畫,仍然鋪紙在案,像是還在伏案。他怕交了畫梁某人不再按月給他30元生活費了。
到了期限,金二交了畫,梁某大喜,拱手作揖,又付了兩百元酬勞費,算是了結。
魏子丹收藏仿郎世寧 《百駿圖》
梁某請琉璃廠觀音閣和東南園住家的張鑒軒、閻善之在畫卷上落下「臣郎世寧恭繪」,寫上仿張照、董邦達、于敏中等眾臣之題跋,鈐乾隆五枚印璽,又請裱畫鋪按宮廷裝裱格式和裝潢樣式做好裝潢和裝裱。梁某總共花了不到2000元,用了三年多時間製作出兩幅仿郎世寧 《百駿圖》 等待時機出售。
北京有位收藏家魏子丹,喜愛古玩字畫,鑑賞名家字畫很有眼力,他收集多年,手中卻沒有郎世寧真跡,很想得到郎世寧畫的馬。魏子丹和萃珍齋的股東趙汝珍是朋友,趙汝珍便將魏子丹想要買郎世寧畫的馬這個消息轉告了萃珍齋經理黃同文。黃同文到菸袋斜街找到梁某,從梁某手中買去了仿郎世寧 《百駿圖》,作價3000元。
黃同文做東家給介紹的買賣,不能說假話,魏子丹又是看字畫有眼力的人,只能實打實招告訴他這是幅仿郎世寧 《百駿圖》。魏子丹展卷細觀,讚不絕口,他說:「郎世寧 《百駿圖》 是宮廷畫卷,本身較為工整呆板,再經摹仿則更加呆板無生氣了;而這幅畫卷則顯得生氣勃勃,馬賽過活的!」他問是誰仿,哪位畫家臨摹的?黃同文向他說明了原委。魏子丹稱讚這幅 《百駿圖》
是「假賽真」,有過之無不及,勝過郎世寧畫馬至於形似。
魏子丹又問:「這位畫家在榮寶齋有無筆單?」黃同文告訴他臨摹郎世寧 《百駿圖》 的這位破落貴族已於前兩個月謝世了,他沒掛過筆單?這幅畫卷可稱是絕筆了!魏子丹很惋惜,他說:「這位畫家若活著,他的畫在榮寶齋掛出筆單,筆潤要高於當代畫家馬晉,馬晉畫的馬不如他畫得好,太可惜了!」
魏子丹看好了這幅 《百駿圖》,出了4000元收藏下來了。黃同文賺了1000塊錢,很是得意,覺得說實話賣假畫同樣能賺錢,但一定要是假賽真的好畫。
陳璧君仗勢欺人買 《百駿圖》
邱震生將這段往事講到這裡,就不想往下說了。筆者問他,另一幅假賽真的 《百駿圖》 賣給誰了?他說:「這事兒我弄不準是哪個說法符合實際,有人說是黃同文直接賣給陳璧君的;有人講是經過上海一位老同行賣給陳璧君的。這裡頭不但有陳璧君的故事,還有汪精衛向希特勒獻壽禮的史實。我已是80歲的人了,說不了那麼詳細了,讓我想一想,興許還能說得上來。」
筆者說:「您歇會兒再說。」邱震生休息片刻,同筆者說起了陳璧君仗勢欺人買 《百駿圖》 的事。
陳璧君是汪精衛的夫人,她喜愛字畫,本人也會畫幾筆,鑑賞字畫也還有些眼力。但她自高自大,又有脾氣,別人得捧著她說,不然她就耍脾氣。她在行家面前說大話,引起了老行家的反感。一位古玩字畫老行家早就想考考她,給她點教訓,但苦無辦法。可巧,黃同文拿去金二爺臨摹郎世寧 《百駿圖》 的畫卷,這位上海古玩字畫老行家有了辦法。
老行家拿著 《百駿圖》 從上海到南京去見陳璧君,陳璧君在客廳接見了他。老行家說:「我給您送來郎世寧的 《百駿圖》,請您鑑賞。」
陳璧君展卷平觀,又命女僕把畫卷掛起來懸著看。她坐著看站著看,一語不發,看了半天,看累了就坐在太師椅上喝茶。她看了看這位老行家,問道:「你是從哪裡弄來的這幅畫?」
「我是從北京買來的。」
「你可知道這是故宮裡的東西嗎?」
「夫人!您知道的事兒比我多。我是做字畫生意的,有買有賣,價錢合適我就買,賺錢我就賣。不論買誰的或賣給誰都一樣,我不問底細。」
「我知道你們買賣人不懂那麼多事兒。」陳璧君說完這句貶低別人的話,又吹噓起自己,「我可以告訴你,你們做古玩生意的都說郎世寧是法國人,其實他是義大利人。這義大利人侍奉過康熙、雍正、乾隆三位皇帝。郎世寧畫中國畫總帶有西方油畫的寫實立體感,又有中國畫的細膩柔和勁兒。這幅畫的中國國畫味道濃,西洋畫的味道少,是郎世寧晚年的佳作。」說到這裡,看老行家點頭稱「是」,她的興致更高了,便用行家的口吻繼續說了下去:「畫馬難畫腿,這100匹馬,400條腿,腿腿不同。一匹馬的四條腿,哪條腿用力,哪條腿支撐,他畫得合理而逼真。你要知道,每匹馬的全身各部位是有比例的。這
《百駿圖》 上的馬,不論行、靜、俯、臥、奔,每匹馬全身部位都畫得比例勻稱。」陳璧君講到這裡,停了下來。老行家聽她講的這些,心裡不耐煩,可又不能打斷她的話,聽她的話剛落音,便捧著她說:「夫人高見!夫人高見!我做了三四十年的字畫生意,只是做買賣,懂得不多,眼力也差,請夫人鑑定其真贗。」
陳璧君聽老行家誇讚她,打心眼裡高興,面帶笑容地說:「畫卷上的馬我說過了,再說畫上的景色,真是景色宜人,美不勝收。乾隆的印至,諸臣之題跋,筆跡印色都是渾然一體。再從裝裱裝潢上看,畫卷題簽、編序號碼是宮裡珍藏的東西。這幅《百駿圖》 是件真東西,再好的手筆也臨摹不出這樣生氣勃勃的馬來,只能畫得呆呆板板。」
老行家聽她說出了肯定的言語,想當面撅她,但又不好直接地說,便轉了個彎兒說:「俗話說賣瓜的不說瓜苦,可我這賣古字畫的是真說真,是假說假。實話告訴您,這是幅臨摹的郎世寧 《百駿圖》,不是真的。」
陳璧君聽說是贗品,自己覺得不是滋味,臉色也變了,橫眉立目地說:「是你的眼力不佳,把真的看成假的,還是怕我追究你是從宮裡偷出來的?告訴你,我不管你們古董商的那些爛事兒,不要怕嘛。好啦!你說是假的,我按假的價錢買了它!」
老行家跟她要一萬元。她說:「真的值一萬,假的打對摺,5000塊錢,我沒工夫跟你磨牙!」她喊了聲,「送客!」女僕打起帘子,老行家慌忙站起身,拱手賠笑說:「夫人!您再添1000元,不然我不好向伙貨人交代。」陳璧君高聲說:「我看是真的,你非說是假的,故意氣我,假的為什麼要那麼多錢?!你走吧!過兩天從管事的手裡取支票,不要再來見我啦!」
這位上海古玩字畫老行家原想用這幅 《百駿圖》 教訓陳璧君,豈知有權勢的人不吃這一套,反而被陳璧君申斥一頓,攆了出去。他氣得渾身顫抖,走出汪府。
汪精衛用 《百駿圖》 給希特勒祝壽
邱震生講完這段事,感慨地說:「那個時代,有錢有勢的人是大爺。大爺說這東西是黑的,明擺著是白的,你也要跟著他說黑;你不跟著胡說,就非倒霉不可!」接著,邱震生講起了以假為真,汪精衛用 《百駿圖》 作壽禮獻給希特勒的歷史往事。
1939年9月,希特勒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一年希特勒正好是50歲,效忠日寇的汪精衛要為希特勒的五十誕辰獻壽禮,陳璧君出主意,將郎世寧 《百駿圖》 作壽禮。汪精衛認為郎世寧是法國人,德國跟法國正在開戰,把法國人畫的 《百駿圖》
送給德國元首作壽禮不合時宜。陳璧君沒料到自己的丈夫也認為郎世寧是法國人,便向他作了解釋,說郎世寧是義大利人,而1936年法西斯德國就與義大利建立了柏林—羅馬軸心,用義大利人畫的馬送給希特勒作壽禮最合適。
1939年,汪精衛先是用這幅仿郎世寧 《百駿圖》 給希特勒獻壽禮,同日本軍國主義盟國德國法西斯頭子拉上關係;年底又同日本簽訂 《日支新關係調整綱要》 賣國密約,1940年在南京成立偽國民政府,當了主席。
希特勒哪裡知道這幅郎世寧 《百駿圖》 是仿的,而是作為中國的珍貴文物收藏起來。淪陷區的古董商得知這條消息,也認為故宮收藏的郎世寧《百駿圖》 是被汪精衛竊取,向希特勒獻了禮,直到1942年才透露出那幅 《百駿圖》 是金二爺仿的。
邱震生為金二嘆息
金二爺摹繪的郎世寧 《百駿圖》 可謂出神入化,假賽真。可是金二爺的名字現在沒什麼人能說得出來,他的才華被埋沒了。邱震生說:「國畫大師張大千起初也臨摹作假,琉璃廠的蕭靜亭、靳伯聲在20世紀20年代時給他賣過假畫。他仿石濤的山水畫,仿唐寅的仕女畫,亦是假賽真。大收藏家、著名畫家黃賓虹將張大千石濤山水畫誤認為是石濤真跡。可是,張大千乃國畫大師,而金二爺連個名字都沒留下,甚是可惜!」
邱震生講完,拍拍大腿說:「人才湮沒了,太可惜啦!太可惜啦!」又說,「那個時代埋沒的人才,又豈止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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