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專欄 | 音符了卻莎翁情結——威爾第的歌劇《奧賽羅》


4月
08
2022

一位皮膚黝黑的摩爾人將軍,迎娶了不顧家族反對嫁給自己的白人女子,但卻最終掐死了他心愛的妻子,其中的元凶竟然是一位挑唆的軍官,地域沖突、種族矛盾都壓不住人性深層的邪惡。

△奧賽羅殺妻後自殺,由詹姆斯·麥克拉肯

(James McCracken)飾演奧賽羅

這就是莎士比亞著名的《奧賽羅》(Otello)告訴人們的故事。當這一切被意大利的歌劇作曲家,被譽為歌劇之王的威爾第選中後,原本戲劇的深刻性與威爾第音符的感染力融合成為不可抵擋的魔力,將“奧賽羅”送上了人類戲劇歷史的巔峰

威爾第的莎翁情結

早在1865年,威爾第便將《麥克白》改編成歌劇,但是首演並沒有獲得成功。《李爾王》也曾作為威爾第的創作計劃,但最終也沒有完成。威爾第對莎士比亞有著強烈的情愫。在《奧賽羅》之後,威爾第以《法爾斯塔夫》(改編自莎劇《溫莎的風流娘們兒》)作為告別人間的最後一部歌劇。

威爾第感受到原作改編的壓力,但在以往的創作中也積攢了豐富的經驗,雨果的《裏格萊托》、小仲馬的《茶花女》、席勒的《西班牙王子唐•卡洛斯》,威爾第成熟時期的作品大多能從經典的劇作中獲得創作動力,在更高層面呈現音樂戲劇。另外,威爾第的意大利前輩羅西尼曾將《奧賽羅》譜成宏偉而壯麗的正歌劇作品。如果威爾第打造帶著自我標簽的“奧賽羅”將軍,不能玷汙莎翁原劇,也必須展現出對羅西尼的超越。威爾第清晰的意識到這一點,因此在創作歌劇《奧賽羅》的過程中,作曲家可謂竭盡全力,邀請優秀的台本兼作曲家博伊托(Arrigo Boito)負責編寫歌劇腳本,很大程度的發揮自己的戲劇創想力。

△威爾第歌劇《奧賽羅》台本作者博伊托

在創作過程中,威爾第嚴格對外界保密,在幾乎隔絕的環境中,仔細斟酌每一個樂句,反複修改,所有音符不僅體現出音樂的藝術感,更要連接情節發展的內核。德高望重的威爾第,還是絕對能夠指揮他的腳本作者博依托。因此,我們認為是整部歌劇,從腳本到音樂,都是在威爾第的強勢影響下形成的

自金喬筆下誕生,到莎士比亞的顛覆性提升,再到威爾第音樂的全新解讀,奧賽羅的形象已經從紙面躍然於音符之上。這部悲劇中融合了愛情與嫉妒,猜疑與謀殺,輕信與陰謀,表面上是英雄間的愛恨情仇,實質深刻揭示出人性的本質弱點奧賽羅與苔絲狄蒙娜的愛情本是理想主義的,彰顯出文藝複興時期人文主義的最高幻想。但是,所有人都看到了,善良、單純——男女主人公的優秀品質,同時也是人性的弱點所在。

奧賽羅:戰神之殞

奧賽羅是劇中主角,這位戰無不勝的將軍卻單純到輕信歹人讒言,內心的嫉妒居然控制了自我的理智。

第一幕奧賽羅戰勝了土耳其人,平息了舞會的鬥毆,彰顯英雄氣概。但如果注意細節,我們可以發現,奧斯曼人並非敗於奧斯羅的劍下,而是被暴風驟雨所擊退,奧賽羅的勝利很大程度得益於命運的垂青,這其實為奧賽羅英雄形象的空虛內核埋下了伏筆

我們聆聽奧賽羅作為英雄的出場詠歎調,這首詠歎調雖然短小,但充分展現出威爾第英雄男高音的氣場。我們來聆聽馬裏奧•德爾•莫納科(Mario del Monaco)的完美展示。

▽《勝利》

奧賽羅自第二幕開始,就被自己的無端猜疑所折磨,心力憔悴的威尼斯將軍在歹人的蠱惑下,強化自我的心理暗示,不僅找到了妻子偷情的“證據”,似乎還清晰聽到了妻子與部下的“甜言愛語”。奧賽羅自我折磨,在第三幕中的獨白詠歎調中徹底爆發。當奧賽羅和黛絲德蒙娜發生爭吵,黛絲德蒙娜退下場後,奧賽羅獨自一人走到舞台中央,唱起了劇中最著名的詠歎調《上帝!你的懲罰降臨我身》唱段開始,音樂以暴風驟雨般的氣勢宣泄出主人公的內心爭鬥,在器樂部分逐漸平息之後,奧賽羅發出了絕望的呼聲。

▽《上帝!你的懲罰降臨我身》

在經歷了痛苦的內心鬥爭之後,奧賽羅決定要複仇:“啊!罰入地獄!要她死亡之前把罪刑承擔!承擔!承擔!”奧賽羅已經失去了理智,在第四幕中掐死了自己的妻子

伊亞古:“性本惡”音符的反思

惡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借刀殺人”,流言蜚語就使得一個家庭、一段愛情瞬間灰飛煙滅,悲劇的籠罩如此。《奧賽羅》中以黑人將軍奧賽羅為軸心,但我們會發現,其實莎士比亞最想展現的是一位邪惡慫恿者伊亞古(Iago)是一位展現人性惡的著名反面人物。

威爾第心領神會,對於邪惡的伊亞古進行充分的音樂塑造。他在出場不久,就唱出了一段詠歎調《信經》,將自己內心的邪惡理念充分唱出來,並且還為自己找到了性格根源。

伊阿古是戲劇歷史上經典的惡魔形象。威爾第曾想以他的名字為歌劇命名。伊阿古的陰謀從歌劇第一幕就不斷醞釀,隨後又按照自己的意志發展,並最終得逞。伊阿古陰謀的詠歎調《信經》是這個角色的核心唱段,是觀眾理解人物的關鍵點,如歌詞“我是魔鬼的化身,某種卑劣的細菌、最壞的基因,是我的出身。我是個惡棍,生來就狡猾殘忍,這邪惡完全出自我的內心,決定於我的命運,那正人君子,不過是小醜打諢,無論外表和內心都是欺騙哄人。……一切全都消滅,上帝也只是傳聞。”

這個充滿複仇意識的人物不僅由於現實的要求(嫉妒別人的提拔、擔心自己妻子被奧賽羅調戲、垂涎得不到的苔絲狄蒙娜),更展現了內心深處的邪惡。值得注意的是,威爾第對伊阿古人物結局處理也較為獨到。莎士比亞戲劇中伊阿古得到了懲罰,但是在歌劇中伊阿古陰謀得逞之後消失了。可見,當戲劇發展到最終的悲劇結尾時,威爾第的焦點在於奧賽羅的命運懺悔,而已經忽略了伊阿古的下場。

我們聆聽著名的《信經》(也翻譯為“我信奉一尊惡神”)重要的是,威爾第通過音樂的描述,不僅使得莎士比亞原作的人物性格更為鮮明,還加入了作曲家自己對人物命運的理解。

▽《信經》

苔絲狄蒙娜:戲份弱化的女主角

為了突出惡人,威爾第大量縮減了女主角苔絲狄蒙娜的戲份,刪去了莎士比亞原戲劇中第一幕與第二幕第一場。

在莎士比亞筆下,這位女子堅持自己的愛情,不顧家人反對,嫁給了摩爾人雇傭將軍奧賽羅。威爾第將苔絲狄蒙娜的追求愛情的段落刪減。這顯得女主角的性格扁平化,大家看不出這個女主角有什麼自己的思想,從開始被奧賽羅寵愛,到懷疑逐漸產生,直到最後被奧賽羅掐死,整個過程就是單純、愚蠢,被人利用

苔絲狄蒙娜雖然保持著純真熱情的情感,但是圍繞在女主角的音樂已經充滿悲情與忐忑。這種音樂情緒最終在第四幕的《楊柳歌》發揮到極致,這首淒慘悲哀的詠歎調,用借景抒情的方式,通過自己小時候女仆講述的淒慘故事,預示著現實悲劇的到來,如歌詞“在楓樹的下面,她低垂著頭,在歌唱著青青的楊柳。這可憐人坐著,她滿懷憂愁,來歌唱楊柳,楊柳。那寒冷的流水,在傾吐悲哀,來歌唱楊柳,楊柳。那一行行熱淚,灼熱了沙洲,來歌唱楊柳,楊柳。那孤兒的腳下,有溪水在流,在歌唱著青青的楊柳。她不幸的遭遇,也感動石頭,來歌唱楊柳,楊柳。用青青的柳枝來編個花環,來歌唱楊柳,楊柳。莫責怪他無情,我毫無怨尤,來歌唱楊柳,楊柳。”在悲楚的歌聲中,女主人公的顯得善良和單純,而這恰恰也戲劇人物的悲慘之處。

▽《楊柳楊柳》

威爾第用音樂勾畫不同角色形象,從內部心理到外部動作,形成了整部戲劇。但作曲家依舊沒有遠離意大利的歌劇傳統。在跌宕起伏的情節之中,主角依舊展示出精彩的詠歎調、重唱等段落。而這些音樂表現都是超高難度的,考驗著指揮、樂隊、歌唱者的,尤其是主角奧賽羅。

威爾第為奧賽羅創作的超高難度的唱段,是歌劇界中男高音的試金石,很多著名的男高音演員將出演奧賽羅視為職業生涯的巔峰。另外,男中音伊阿古、女高音苔絲狄蒙娜的角色都極富挑戰性,不僅展現高難度的唱段,也要演繹人物內心的變化。因此,《奧賽羅》高質量演出時對歌劇院團制作水平的肯定

威爾第最後自信的笑聲

1887年2月5日,《奧賽羅》在斯卡拉大劇院的公演獲得了勝利,“威爾第萬歲”(Viva VERDI)呼號再次回響在米蘭的街頭。對於一位七十四歲且已經歇筆十五年的老作曲家而言,《奧賽羅》不只是威爾第老當益壯的表現,更彰顯出作曲家在功成名就之時依然奮力創新,最終完美的展現了戲劇與音樂的融合

古稀之年,威爾第徹底釋放了對莎翁的情愫,最後兩部著作都選自莎士比亞。威爾第克服了意大利歌劇中“戲劇脫節症”,不再是以往走走停停的“宣敘調加詠歎調”,打造出連續發展的音樂戲劇,《奧賽羅》便是最為典型的範例。

從歌劇表面來看,威爾第也使用了瓦格納“無終止”的歌劇風格,但實際上正如威爾弟所說的:“我和瓦格納毫無共同之處。恰恰相反,要是你們用心諦聽,努力領悟樂曲的內容,就會發現我有些地方和他完全相反。”確切的說,威爾第是意大利歌劇的傳承者,是三百年意大利歌劇的集大成者,他的歌劇建立在意大利歌唱性傳統上的“聲樂戲劇”,它深深紮根於意大利歌劇藝術的傳統中。

總之,作為人類最為經典的一次劇與樂的聯姻,《奧賽羅》的魅力無法抵擋。戲劇《奧賽羅》誕生超過四百年來,歌劇《奧賽羅》問世一百年來,“奧賽羅”對我們而言,已經不只是戲劇舞台上的音樂和表演了,它如歷史發揮的功能,如同一面鏡子,始終照鑒人類的行為,我們從中發現的不是別人,正是自我。

專欄作者 康嘯

中國音樂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

音樂學博士,中國西方音樂學會理事

在中國音樂學院音樂學系完成本科、碩士、博士階段的學習,以論文《瓦格納歌劇<帕西法爾>研究》獲得了博士學位。研究撰寫了多篇學術論文以及評論文章50餘篇,主持完成了多項省級科研課題。執教於中國音樂學院、清華大學,教授西方音樂史、管樂藝術史、弦樂藝術史、西方聲樂發展史、交響樂鑒賞、歌劇鑒賞、中國歌劇分析與鑒賞、瓦格納歌劇研究等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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