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氏神話」為何不可複製?

5月
04
2020


分類:人文
作者:趙雨雅


澎湃新聞
那時候知識分子在淪陷的上海,真不知「長夜漫漫何時旦」。但我們還年輕,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過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雲開日出。
——楊絳
錢鍾書在上海居住多年。1933到1935年,他在上海光華大學就任外文系講師。1939年夏,在西南聯大度過一段不愉快的短暫時光後,他受父親錢基博之命赴湖南藍田國立師範學院任教,兩年後離開,暫居上海,住拉斐德路609號(現復興中路573號),楊絳的娘家則在霞飛路來德坊(現淮海中路899弄)。二人本打算休整幾月就回內地,沒想到碰上珍珠港事件,上海淪陷,他們就困著出不去了。此後八年,錢鍾書留在上海,中途搬到蒲石路蒲園(現長樂路570弄1-9號的12幢西班牙式花園洋房),一直到建國前夕。
想起淪陷時期,楊絳心有餘悸:
「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錢鍾書也曾作詩排解自己的苦悶情緒,詩云《古意》,內有一聯:「槎通碧漢無多路,夢入紅樓第幾層。」又有另一首《古意》,「心如紅杏專春鬧,眼似黃梅詐雨晴」。
錢鍾書在上海暫無工作,經楊絳介紹,他做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授課的鐘點,靠給學生補課掙點家用。《家庭教師錢鍾書》一文對此有過詳細記載。錢鍾書博聞強識,學生又沒有太多考試任務,補課對他來說,不過大材小用,占不了多少時間,好不容易閒下來,錢鍾書燃起寫長篇小說的興趣。1944年,在楊絳的鼓勵下,錢鍾書開始寫長篇小說《圍城》,他每天寫五百字,晚上給楊絳看,修修改改,直到1946年小說寫完。《圍城》最開始連載於《文藝復興》雜誌,1947年5月由上海晨光出版公司出版。
1991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圍城》
《圍城》是一部「錙銖必較」的小說,取材自錢鍾書的生活,譬如小說中的三閭大學,就有藍田國立師範學院的影子,方鴻漸和他的朋友們,也多剪切、拼接自錢鍾書的友人,但絕不等於原型。小說對知識分子有鞭辟入裡的描寫,對婚姻、家庭、求學等人生問題,也有清醒的看法,剛一發表,就在上海引起一些影響,於1948年9月再版,1949年3月三版,此後30年不得重印,到1980年才重見天日,引起震動。
創作《圍城》期間,錢鍾書還寫一些短篇,被收錄進小說集《人·獸·鬼》,於1945年出版。其中,《貓》影響力最大,1944年,李健吾和鄭振鐸策劃出版文學雜誌《文藝復興》,二人找錢鍾書約稿,原想連載《圍城》。到創刊號組版時,錢鍾書以來不及抄寫為由,沒有把《圍城》交付,而是把短篇《貓》交給二人。由於疑似影射林徽因、沈從文、林語堂等作家,《貓》受到了文壇的一些非議。
《人·獸·鬼》的另外三篇小說《上帝的夢》《靈感》和《紀念》被談論得較少。《靈感》寫一個「有名望的作家」荒唐的一生,是和《圍城》異曲同工的作品。《紀念》一改同題小說的俗套,寫小布爾喬亞的生活和婚外戀,卻不聚焦於批判,而是略帶蒼涼的把三個主角的交集娓娓道來,留下一絲灰燼的餘味。讀後倒讓人想起同在上海的張愛玲。《上帝的夢》則是一部寓言體小說,小說中的上帝實際上是錢鍾書對人類進化到極致的遐想,上帝是看似完美的人,卻成為整個世界的獨裁者,他繼承了人性的善惡,又因失去約束而將惡的一面發揮出來,他的自私、驕縱、虛榮,並沒有因為力量的強大而改變。錢鍾書在此戲仿了上帝造人的神話,用戲謔的姿態解構了神的神聖性,小說同時是對進化論的質疑,在錢鍾書看來,線性上升的歷史敘事並不可靠,現代人存在自以為是的性格。然而,《上帝的夢》表意過直,模仿痕跡也較重,有錢鍾書自己的風格,但遠未成熟。誠如夏志清所說,是「有著法郎士風格的輕浮」之作。
《人·獸·鬼》
錢鍾書的小說常常不拘於型,夾敘夾議,反諷連連,似隨筆,卻又有故事的要素,他的小說和散文出於同路,都是作者觀察某個群體,有什麼道理想說出來,於是寄託文字,以虛入實。所以,他筆下的人物具有典型性,是某個群體的化身,譬如方鴻漸之於孤島時期的小知識分子、建候之于歸國讀書人、上帝之於想主宰一切的獨裁者。小說成為錢鍾書的傳聲筒、諷刺劇。
錢鍾書深受新古典主義影響,他的小說里有英國通俗文學的影子。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英國文學盛產以毫無畏懼的年輕人為主角的小說,語言幽默、諷刺,折射世相百態,錢鍾書在牛津期間讀了大量這樣的小說。另外,留洋經歷讓他能夠掌握世界文學的新潮流,當一批民國作家還在為白話與文言之爭絞盡腦汁,錢鍾書已經在探索現代主義的技法。他在小說中影射了當時歐美文壇當紅的作家,比如T.S.艾略特。《圍城》里,蘇文紈後來的丈夫曹先生就是研究艾略特的學者,小說還諷刺了一把艾略特,從譯名就可看出。錢鍾書把艾略特譯成「愛利惡德」,就是愛好利益,厭惡道德。這其實代表了當時新古典主義對現代派詩人的偏見。
不過,《圍城》延續的還是《儒林外史》的路子,諷刺和比喻性的語言是它的精髓。有人統計《圍城》有600多個比喻,這些比喻或是尖酸,或是幽默,個個不重樣,讓讀者在捧腹之餘,感受到世相的多樣面貌。錢鍾書利用比喻寫出一部諷刺大戲,偽造學歷的方鴻漸、飽讀詩書的蘇文執、輕聲抱怨的孫柔嘉、婀娜多姿的鮑小姐,還有在她身後嘴饞的海歸讀書人等,都被納入到這部諷刺大戲中,映射出抗戰時期孤島知識分子的不同心態。
也是在淪陷時期,耳聽刺刀划過牆壁的呲呲聲,每日活在警報響起的紛擾中,錢鍾書耐心完成了《談藝錄》的創作。這是一本談論中國詩文的論藝專著,也是錢鍾書第一部有分量的學術著作。與此同時,他還從事散文創作。他並不是一個專職散文寫作者,寫散文是「一種業餘消遣者的隨便和從容」。得益於多年學術生活,錢鍾書的散文引經據典,富於辯證,充滿書袋氣。學者范培松統計過,《寫在人生邊上》不到3萬字的篇幅,錢鍾書引經據典多達60餘個。這些文章寫在抗戰時期,涉及戰爭的篇幅卻少之又少,文壇上時興的階級、主義、革命、小資等,都不是錢鍾書的主題。他既不依附潮流,也不刻意反對潮流,而是專注於他學者似的消遣,談談知識分子的家常。後人喜歡把《寫在人生邊上》稱為小品文,錢鍾書「名之曰家常體(familiar
style)」,因為「它不衫不履得妙,跟『極品』文的蟒袍玉帶踱著方步,迥乎不同」。
錢鍾書曾把上海和這裡的人寫進文字里,早在1934年,他有一篇散文就叫「
Apropos of the Shanghai Man
」(《關於上海人》),文中寫道:
「正如『北京人』(化石)代表著過去的中國人,『上海人』代表著現在的中國人,說不準還代表著未來的中國人。在當下的中國語境裡,『上海人』這個詞彙一直被用來形容一種白璧德式的人物,精明、幹練、自負,自命清高。」
彼時的錢鍾書推崇上海人,30年代上海人「精明、幹練、自負,自命清高」的氣質給他好感,到40年代,在上海待久了,錢鍾書對上海人的認識更加具體,《圍城》里很多人物都有上海人的影子,比如女主角之一的孫柔嘉、點金銀行的行長,唐曉芙的父母等,上海人的精明與克制、市民與物質的一面,都在裡面了。
此外,錢鍾書還借上海與北京的對比諷刺了一把京派文人的自我優越感。在小說《貓》中,他寫道:
「那時候你只要在北京住家,就充得通品,就可以像南京或上海的朋友誇耀,仿佛是個頭銜和資格。說上海或南京會產生藝術和文化,正像說頭腦以外的手足或腰腹也會思想一樣的可笑。周口店『北京人』遺骸的發現,更證明了北平居住者的優秀。」
抗戰勝利後,上海光復,錢鍾書受聘擔任中央圖書館的英文總纂,兼英文館刊《書林季刊》的主編,不必再為收入發愁。1946年9月到1949年5月,他又兼任上海暨南大學外文系教授(楊絳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文教授),在上海和南京兩地跑。楊絳後來在《我們仨》中回憶道:「鍾書每月要到南京匯報工作,早車去,晚上老晚回家。」
到此,四十年代走入尾聲。可以說,四十年代是錢鍾書文學創作的黃金時期,其中大半時光都在上海,上海是摩登與傳統結合的巨型城市,亂世中的一葉孤島,給予了錢鍾書紛飛無窮的靈感。《圍城》《人·獸·鬼》《寫在人生邊上》等作品的完成,標誌著他的小說、散文創作走向成熟。
錢鍾書在1949年回到清華任教,這個決定影響了他的後四十年。實際上在新中國成立前夕,是留在內地迎接新政權的工作,還是隨一批學者遠赴香港或海外,錢鍾書和楊絳都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們當時已經名揚學界,要出去並非難事。錢之俊回憶道:
「1948年,香港大學就曾邀請錢鍾書去任文學院院長,1949年,教育部長杭立武邀他去台灣大學任教授,朱家驊許給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職位,牛津大學也約他去任Reader。」
但錢鍾書都拒絕了。他愛好中國古典文化,不願離開父母之邦,遭受漂泊之苦,為此,他甘願枯坐板凳,收斂鋒芒。
餘論
錢鍾書在建國後就不寫小說,《圍城》重印時,楊絳問他想不想再寫小說。他說:
「興致也許還有,才氣已與年俱減。要想寫作而沒有可能,那只會有遺恨;有條件寫作而寫出來的不成東西,那就只有後悔了。遺恨里還有哄騙自己的餘地,後悔是你所學的西班牙語裡所謂『面對真理的時刻』,使不得一點兒自我哄騙、開脫、或寬容的,味道不好受。我寧恨毋悔。」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人民文學出版社要重版《圍城》,錢鍾書對此不是很積極,他覺得好作品自然會被時間保留,不需要作者費力呦呵,出版社編輯好說歹說,他才答應重版。錢鍾書的身上有一種二重性,他重視名節,但不追求虛名,《圍城》再版之前,他的姿態都很低調,不急著出書,不捲入潮流,依然像古老士人一樣手抄筆記,密密麻麻幾百頁紙,寫完就放進櫃中,很少人看。
隨著小說《圍城》重版、劇版《圍城》熱播,海內外掀起一股「錢鍾書熱」,打破了錢楊夫婦寧靜的家庭生活,成麻袋的信寄往他們住處,各種活動邀請錢鍾書,令他無法專心學問,以至於他說「浮名害我」。不過,錢楊夫婦還是客氣地給讀者回信,學者周絢隆說:
「錢先生和楊先生屬於老輩的傳統的知識分子,講老理,所有的信都力所能及要給別人回,有些讀者冒失地直接找到他們家去敲門,想跟他們交談,給他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困擾,但是他們也很開心。」
「錢鍾書熱」成為世紀末的奇觀,也讓研究錢鍾書成為一時顯學,錢鍾書在他生命中作品寥寥的最後二十年,反而收穫了前所未有的熱度,這是歷史的玩笑,也是值得觀察的現象。
放在傳統士人的邏輯里理解,錢鍾書並不是一個非常特殊的人。尤其是在那個新舊之交的劇變時代,仍然有一些老先生和錢鍾書一樣,在學術上考據嚴謹、筆記繁複,在生活里不媚權威、待人平和,堅持自己的風骨。然而,為什麼是「錢鍾書」熱,而不是其他與他性格相似的學者?為什麼錢鍾書能夠成為大眾眼中的文化偶像,其熱度能跳出文學或學術圈子的束縛?究其原因,除了《圍城》的長銷不衰,圍繞錢鍾書構建的「記憶神話」「美好愛情」等也是關鍵所在。經由多方友人的回憶、著書,擺在大眾面前的是一個看書過目不忘、讀遍全校圖書館書籍、擁有「最賢的妻,最才的女」的錢鍾書,它滿足了大眾對知識分子的一種理想,這種理想不是兼濟天下、經世救民,而是在智慧和人格上的高貴,書籍、媒體等共同構建的錢鍾書「人設」,是這麼一個高貴的化身。儘管他和真實的錢鍾書有所出入。
錢鍾書和楊絳夫婦
錢鍾書的存在必須放在特殊的時代語境去理解,新千年後的時代產生不了錢鍾書,或者說,即便出現語言功力和記憶力堪比錢鍾書的學者,他也斷斷不可能複製「錢鍾書神話」,如文化偶像一般被萬千讀者景仰,煜煜生輝又如在霧中。錢鍾書和魯迅一樣成為轉型中國的稀有動物,只有在新舊變革的時代才能醞釀那樣的現象,在古士人之風遺存、歐美先進知識傳來的交匯之中,在知識分子占據言論中心、網際網路尚未誕生的歷史縫隙中,錢鍾書憑藉淵博學識和非凡記憶力滿足大眾對知識分子的想像。但這種想像正隨著大數據而被動搖,恰恰是在新千年後,對錢鍾書的推崇已經分化為擁躉與質疑者的對立,依然會有許多人敬仰錢鍾書,但這種知識神話已經愈發失去效力。與此同時,錢鍾書在建國後的緘默也成為眾矢之的,儘管批評者身處風口浪尖未必比他更勇敢。
放在如今,若有一人孜孜不倦地抄錄古文,放在朋友圈,他不會引起太大的反響,甚至會背負「賣弄才學」「裝X」的名號。錢鍾書再能背書,背不過人工智慧,有再多的筆記,在網際網路面前也如滄海一粟。大數據讓記憶神話不再耀眼,草根群體的崛起、市民口味的變化和網際網路對權威的消解,也讓學者、知識分子不復往日地位,從社會發言的頂層位置滑落至邊緣,錢鍾書式學者失落的同時,掌握算法規律、精通草根心理的作者成為時代寵兒,他們所代表的正是一種技術神話和市民趣味的結合,反權威、反精英,崇尚技術和消費的力量,用取悅消費文化和技術壟斷者的姿態走入市場。於是,在此刻的潮流中回望錢鍾書,仿佛民國時讀書人對晚清遺老的紀念,多少有點欣賞珍奇古物的玩味。
參考資料:
錢鍾書:《圍城》《人·獸·鬼》《寫在人生邊上》
楊絳:《我們仨》《記錢鍾書與<圍城>》
范培松:《論四十年代梁實秋、錢鍾書和王了一的學者散文》
周絢隆、陸建德:《錢鍾書寫作<圍城>之前,被稱作「楊絳的丈夫」》
錢之俊:《家庭教師錢鍾書》《錢鍾書為什麼沒有被打成右派?》《編輯錢鍾書》
端木異:《錢鍾書是怎樣煉成的:前網際網路時代的知識管理術》
宋丙秀:《<圍城>的版本變遷及修改》
龔剛:《錢鍾書談上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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